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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間開瓊筵,他鄉逢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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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間開瓊筵,他鄉逢故交

溫熱的呼吸間生起縷縷熱氣,宋聿瞧不真切她此刻的神情,只見昏黃的燈光下,檐下有幾粒微塵飄落,無聲落在她毛絨絨的衣領。

他只當是某人滴酒未沾也醉了。

歲寧面色不改,重申道:“我說,你想不想要一個孩子?”

“你可不可以含蓄一點?”

她遂換了個含蓄的說法:“宋公子想不想承歡膝下?”

“不想。”未及話音落盡,他便不假思索應答。

不帶半分猶豫,看來是真的不想。

歲寧失意地點點頭,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

宋聿佯裝輕嘆,將手背貼上了她的額頭,眼神中流露出些許無奈。

“做什麽?”她往後退了半步。

他道:“瞧你是不是發了昏,怎麽突然說出這種話來?”

歲寧緊抿著唇,半晌不置可否。既要忽悠,自然要含糊其辭,哪能說得明明白白?

宋聿躬身撿起地上的燈籠,塞到她手裏,“天色已晚,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早些休息。”歲寧接過燈籠,搶了他的話。

她擁著厚重的裘氅與燈火,如同一只白羽的山雀,攜著一圈熒熒微光,沒入了連廊盡頭。

書房裏點了燈,又生了炭火,某人也算奉職恪勤,何時都不忘處理公務,在夜裏一遍遍對著宋氏在荊南幾處產業的賬務。

早晨有些清冷,窗外那棵槐樹枝葉上綴滿了晨露,木制的秋千架也被露水打濕。

有人推門進了書房,擱下食案,撿起地上的文書,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伏在案頭熟睡的男子身上。

案牘勞形。

歲寧大抵也猜到荊南的事務棘手,而宋氏身處其中也難撈到什麽好處。

她從案頭拿起一冊文書翻看,上面寫著荊南的商道不太幹凈,容關道的貨物被山匪劫了。宜昌縣與夷陵縣之間有一蒼穢山,山上匪盜集聚,也不知今年賑災的物資能不能順利運到西陵來。

若是陸氏,隨手便帶兵去剿了,可宋氏不是軍閥,也沒有養部曲。

一個有權,一個有錢,但凡這兩家肯拉得下臉面合作,許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但在此時局下,讓陸氏容得下北方士族,簡直是天方夜譚。

才窸窸窣窣翻了幾頁,又聽見身後幾冊文書落地。

“醒了?”歲寧轉過頭去,看著他扶額坐起。

“我煮了湯餅,最宜冬季食。”她收去了案上的文書,代之以早膳。

“等我一會。”說罷,他背過身去,快步了回寢居。

待他折返時,換了一身影青色深衣,外披一件月白色大氅,額上系著白青絮巾。行過之處,留有淡淡的杜衡馨香。

而食案上的瓷碗早已不見了熱氣,唯有碗壁還存有餘溫。

還真是講究。

“勞煩你了。”宋聿在案前坐下,猶疑的目光直直落入她眼中。

歲寧道:“看我做什麽?這次真的是我親自下廚。”

想起她昨晚說過的沒頭沒尾的話,宋聿不自然地低下頭,靜默看著碗裏的羊肉湯餅。放在平時,她哪裏會這般殷勤?

“你可是有事相求?”他問。

“沒有。”歲寧道,“我昨日上街見到了周道長,奈何他有要事在身,沒能留他在城中歇腳。道長臨行前,還特地托我好生照顧你。”

“他還與你說了什麽?”

“荊南局勢,還有宋氏如今的處境。”

他苦笑道:“他怎麽什麽都與你說?”

“我與道長,好歹也算雪中送炭的交情。反倒是你,為何什麽都不與我說?”歲寧淡淡笑著,就差沒把當年周其清將宋聿的所有秘密告訴一個外人的事訴之於口了。

那位道長,總是沒由來地相信她。

宋聿默然,她於當年常青院的少年,如何不算雪中送炭呢?

“周道長不是也有咳疾嗎?”歲寧道,“下次他來了,你可得攔著他,莫要讓他在大冬日裏奔忙了。”

“我攔得住嗎?”宋聿無奈道,“當初在柴桑,你總背著我以身涉險,我也防不勝防。”

歲寧赧然失笑,沒法反駁。

他用過了早膳,從墻邊的花梨木櫃子裏取出一份請帖,今日又要去赴宴。

宋聿不喜官場應酬,也不喜文人集會,只不過其間有他要拉攏的人。這些世家之中,明裏暗裏爭鬥不斷,縱橫捭闔,卻又藕斷絲連。

他將請帖展開,遞給歲寧看過,如同報備:“我今日要去赴宴,你留在家中可好?”

“竹林集會,不帶我去麽?”看到紙上金墨描畫的“詩會”二字,她登時眼前一亮。

剛好趁次機會可以摸清西陵郡各世家間的關系。

宋聿道:“夷陵不比建康,三教九流,匯雜其中,只怕汙了你的眼。”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他表達得很委婉了。

“公子也知夷陵不比建康,殊不知我隨你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鄉下,困在城中悶得很。”

他笑言:“夷陵哪裏算得上是鄉下?”

“比起京師,可不就是嗎?”

歲寧牽著他的手晃了晃,一番央求,才讓他松了口。

宋聿有言在先,那些個以文人墨客自居的世家子弟,一定會令她大失所望。

歲寧哪管這麽多,她又不是奔著相看郎婿去的。

在這夷陵城中,也有一位如宋聿一般愛松竹之人,乃西陵梁氏的家主梁白,字柏泉。梁府裏有一片廣袤的竹林,林上有泉,聽泉竹亭依水而建。

風過霜林,時有微涼之意。

“茶宴上會有女眷嗎?”歲寧問。

“自然。”宋聿答,“梁使君有位胞妹,善著文章,少時便名聲在外了。”

與管事遞了請帖,便有侍從領著二人到園林中去。

栽滿芳菊的竹籬外,有位蓄著美髯的公子迎上前來,與二位客人拱手作揖,道了聲:“紹君撥冗前來,梁某有失遠迎。”

宋聿躬身回禮道:“幸得柏泉君宴請,聿偕友人到訪,多有叨擾,還望見諒才是。”

梁白道:“哪裏哪裏,宴席未開,還請紹君與我移步亭中,稍作歇息。”

歲寧不著聲色打量著他,此人有如青山般的沈著,待人謙遜有禮,接物滴水不漏。上一個外表謙和內裏深沈的人,還是陸氏長公子陸靈遠,她曾栽了個大跟頭。

梁白笑問:“不知與紹君同行的這位女郎,如何稱呼?”

歲寧淡淡應道:“鄙姓陳,梁使君喚我‘陳娘子’便可。”

梁白又引著二人往水邊的聽泉亭走去,一面與宋聿說些城中舊聞新談,一面賞景。

兩側竹林,曲徑通幽。

歲寧知曉,宋聿此行又是來談合作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提筆作詩了。

竹徑之中,有位喝得醉醺的男子,手中拎著個空酒壺,衣衫大敞,袒露胸膛,快步奔走而過。

歲寧側身低下頭去,一時眼睛不知該往哪放。宋聿拉她站到自己身後,笑道:“看吧,都說了不讓你跟來了。”

梁白尷尬道:“二弟梁桓,素來放浪形骸,讓二位見笑了。”

竹亭中已有兩位客人在臨泉賦詩,本是詠歌談清的風雅之事,歲寧走近卻不忍笑出聲來。

他們一個說,“唯有園中竹,可以慰吾情。”

另一個戲謔笑道:“楚兄昨日才說,只有樂坊的清倌才能慰藉情思。”

梁白又到前院迎別的貴客去了。

歲寧百無聊賴地坐在竹亭中,聽他們吟詩作賦,共嘆人世悵惘,互道風月無邊。

汩汩鳴泉聲中,她好似聽到個熟悉的人聲。往下游看去,有幾個男子於林間投壺,泉水邊還立著位身姿綽約的女子。

歲寧最先註意到的那位男子,頭戴青玉蓮花冠,身穿墨色大氅,腰系石青色長絳,面若敷粉,形貌昳麗,是這清幽之境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翩然俊雅,舉動不群者,不是陸延生,又是誰呢?

至於他身旁的女子,便是他的新婦——張滄將軍之女張韞言了。

今日免不了要與之一敘了。

其實有沒有蒙著面紗,抑或是有沒有戴著冪籬,都無甚差別,畢竟宋聿身旁除了她,不會跟著別的女子。

歲寧扯了扯宋聿的袖子,悄聲問:“荊南到底有什麽利?陸延生怎會來此?”

宋聿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平靜道:“荊南動亂四起,最宜渾水摸魚。莫說是陸氏了,王氏,朱氏,庾氏幾家,也都虎視眈眈。”

歲寧擔憂道:“幾家相爭,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宋聿道:“他們爭的是統轄之權,我所謀劃之事在民間,本就互不幹涉。”

“那可不見得。”歲寧反駁道,“蠅頭小利,他們也不會放過的。”

他雲淡風輕地笑道:“散家財賑寒災,難不成這些差事他們也要與我爭?”

歲寧怔楞了半晌,不可置信道:“這便是你來荊南的目的嗎?”

宋聿反問道:“你所求之事,不是讓不更多百姓平安無虞嗎?我亦為宋氏積累民望,一舉兩得。”

陸宣也看到了竹亭中的二人,索性趁著開宴之前,敘上一敘。

她緘默的間隙,有人沿著水岸逆流而上。

來人遙遙朝亭中人施禮,笑著道了句:“宋公子,巧遇。”

宋聿也回禮道:“陸二公子竟有雅興,來此談風賦雅。”

陸宣笑道:“內子好詩篇,與梁氏女公子有些交情,陸某此行是陪她而來。”

歲寧背對著二人,不去理會他們的寒暄,直到陸宣指名道姓地喚她,她才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施舍他一個眼色。

陸宣道:“陸某願與從前的下屬敘敘舊,不知宋公子可否行個方便?”

“你意下如何?”宋聿轉頭看她。

“勞煩公子在宴席等我。”歲寧道。

他行禮告辭,默默退出了竹亭。

歲寧深吸了一口氣,擡眼看向陸宣。他一雙鳳眼微睜,眉眼帶笑,又好似有些生氣。

只聽他悠悠開口:“幾月不見,本事見長,倒敢借著我的名號,嚇唬文山退兵了。”

時至今日,歲寧才想起那個懸而未決的疑問。那便是關於陸靈遠煽動荊州兵亂一事,陸延生知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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